1
晚饭的鱼汤是奶白色的。
浮着几粒殷红的枸杞,还有一小撮碧绿的葱花。
她盛好,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面前,碗沿温热,不烫手。
「尝尝,今天买的鲫鱼新鲜。」她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reifen的期待,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。
我拿起调羹,舀了一勺。
鲜味在舌尖上化开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,是放了姜片和一点点冰糖吊出来的。
很妥帖的火候,很用心的味道。
「嗯,不错。」我点点头,声音平静,听不出太多波澜。
她眼里的光亮了一下,随即又安顿下来,转身回了厨房,端出另外两盘炒菜。
展开剩余97%一盘是青椒炒蛋,一盘是蒜蓉西兰花。
都是家常菜,但颜色搭配得很好看,油也用得省,盘底干干净净。
她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米饭,坐在我对面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
我们之间很少说话。
大部分时候,都是这网上实盘合法配资平台公布样沉默地吃饭。
电视开着,新闻频道的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着国际形势,声音像一道背景墙,把我们两个人隔在各自的世界里。
我的世界,在饭碗底下,在心里那本看不见的账本上。
今天的鲫鱼,一斤二十二块。
枸杞是上次买的,一小包三十。
葱和姜是她在楼下小菜摊顺手买的,没要钱,摊主送的。
燃气费,水费,电费。
还有我每天要吃的降压药,一个月三百多。
她不用吃药,身体比我好。
这些念头,像鱼汤里细小的浮沫,总是不经意间就冒出来。
我每个月的退休金是7300块。
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,算不上富裕,但也足够我一个人过得体面、安稳。
自从她来了之后,体面还在,安稳却有了一丝裂缝。
她叫方云。
是以前单位同事介绍的。
当时同事说:「老张,你一个人过日子太冷清了,我给你介绍个伴儿。人很本分,就是条件不太好,退休金一个月不到两千,儿子前几年做生意赔了,日子过得紧巴。」
我没立刻答应,也没立刻拒绝。
一个人确实冷清。
尤其是在我那次半夜突发心悸之后。
躺在地上,电话就在一米开外,我却怎么也够不着。
那种感觉,我不想再体验第二次。
于是,我见了方云。
她比我小五岁,人很瘦,但精神。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,几缕灰白的发丝倔强地翘着。
她话不多,眼神很静。
我们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聊了半天。
她说了她的情况,和同事说的差不多。儿子欠了债,她那点退休金,大部分要帮儿子还。
「我没什么要求,」她看着公园里嬉闹的孩子,慢慢地说,「就是想找个能安稳过日子的人。我能做家务,做饭、打扫、种花,我都会。」
她没提钱的事。
我也没提。
我觉得,提钱,太伤情面。
就这样,她搬进了我的家。
我的房子是三室一厅,她住朝北的那间次卧。
她来的时候,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几盆花草的泡沫箱。
那几盆花草,有吊兰,有绿萝,还有一盆蔫头耷脑的茉莉。
她说:「养养,就活了。」
2
她确实很能干。
来了不到一个星期,整个家就变了个样。
地板被她用抹布跪在地上擦得能照出人影,阳光照进来,空气里的微尘都仿佛变得干净了。
窗台上的几盆仙人掌,被她换了新土,浇了水,看着也精神了不少。
阳台上,她带来的那几盆花草,被她伺候得舒展开了叶子,那盆茉莉,竟然也冒出了几个小小的花苞。
最明显的变化,是厨房。
我的厨房,以前只是一个烧开水和煮速冻水饺的地方。
她来了之后,那里就成了她的领地。
各种调味品被她分门别类地装在小罐子里,贴上标签。
冰箱里,蔬菜、肉类、鸡蛋,都用保鲜盒装好,码放得整整齐齐。
每天早上,我还在睡梦中,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粥香。
中午和晚上,总是准时有三菜一汤摆在桌上。
我的胃,最先被她收服了。
以前我一个人,吃饭就是对付。
现在,我开始期待每一顿饭。
她会变着花样做。今天红烧,明天清蒸。听我说血压高,她就去研究各种食疗的汤谱。
南瓜小米粥,芹菜炒香干,木耳炖豆腐。
她说:「老张,你得忌口,油盐都要少。」
我嘴上应着,心里却在想,这些食材,不便宜。
我开始偷偷记账。
用一个小本子,藏在书房最下面一层抽屉里,那本《高等数学》的后面。
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或许,我只是想弄明白,我们的「搭伙」,到底需要多少成本。
3月5日,买排骨35元,豆腐5元,青菜3元。
3月7日,买面粉20元,鸡蛋10元。她做了包子,猪肉大葱馅的,很好吃。我吃了三个。
3月12日,水电燃气费结算,412元。比我一个人住的时候,多了将近一百五。
……
数字一个个累积起来,像一把小小的、钝钝的锉刀,在我心里来回地磨。
我退休前是中学物理老师。
我对数字和逻辑很敏感。
我算过一笔账。
她来了之后,家里的生活开销,一个月平均要多出一千八百块左右。
这不是一个小数字。
它几乎是我退休金的四分之一。
而她,除了带来那些花草,和她自己换洗的几件衣服,没有投入过一分钱。
她的退休金,她从没提过,我也从没问过。
但我知道,那笔钱,流向了另一个地方。
有几次,我看到她接电话,走到阳台去,压低了声音。
「……妈这里还有,你先用着……别跟你媳妇吵架……身体要紧……」
挂了电话,她会站在阳台上,看着窗外发很久的呆。
她的背影,在夕阳里,显得格外单薄。
我知道,我不该有什么怨言。
当初说好的,她做家务,我负责开销。
这是一种交换。
很公平,不是吗?
可人心,有时候不是用天平来衡量的。
尤其是,当这天平的一端,是实实在在的钱,而另一端,是看不见摸不着的「家务」时。
家务的价值,怎么衡量?
擦一次地板值多少钱?做一顿饭值多少钱?
这些问题,我没法问出口。
问了,就显得我太计较,太不像个男人。
可不问,这些问题就像野草一样,在我心里疯长。
矛盾第一次爆发,是因为一双鞋。
我的皮鞋开了胶。
是穿了五六年的老伙计了,鞋底磨损得厉害,但鞋面还很好。
我习惯了,也懒得换。
那天,我准备拿到楼下修鞋摊去粘一下。
方云看见了,拦住我。
「别去了,我给你粘。」她说。
我有些意外。
她从她的房间里,拿出一个小工具盒。
里面有各种型号的针线,还有一管强力胶,一把小锤子。
她戴上老花镜,坐在小板凳上,把我的鞋翻过来,仔细地清理开胶的地方。
她的动作很娴熟,很专注。
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,落在她灰白的发丝上,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。
那一刻,我心里那本账本,似乎被风吹得翻过了好几页。
鞋粘好了,她用细细的麻线,在开胶的地方,沿着原来的针脚,又缝了一遍。
「这样牢靠。」她说,举起鞋,让我看。
针脚细密,均匀。
不仔细看,根本看不出是后补的。
我心里有些触动。
「你还会这个?」
「以前在鞋厂干过几年。」她淡淡地说,收拾着工具。
我把鞋穿上,走了几步,很合脚,很结实。
「多少钱?」我下意识地问出口。
问完,我就察觉到了不妥。
空气,在那一瞬间,仿佛凝固了。
她收拾工具的手停住了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,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有惊讶,有不解,还有一丝……受伤。
「你说什么?」
「我……我是说,这胶水和线,花了多少钱,我给你。」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。
我的脸颊在发烫。
我知道,我的解释很苍白。
「不用。」她低下头,继续收拾东西,声音很轻,但很清晰,「胶水是上次我自己的鞋坏了买的,没花钱。」
她把「没花钱」三个字,咬得很轻,像怕惊扰了什么。
那天晚上,她做的饭,味道和往常一样。
但饭桌上的沉默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。
那是一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。
我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,缓和一下气氛。
说「对不起」,或者说「我不是那个意思」。
但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我怕越描越黑。
从那天起,我能感觉到,她变了。
她依旧每天做饭,打扫。
但她脸上的笑容,少了。
她不再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。
她也不再主动问我,今天的菜合不合胃口。
我们之间,仿佛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。
看得见彼此,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。
我心里那本账本,也翻得更勤了。
我开始更仔细地记录每一笔开销。
甚至,连买一卷卫生纸,我都会记上。
我好像在用这种方式,来证明我是对的。
证明我的计较,是有道理的。
你看,生活就是由这些琐碎的数字构成的。
我们的关系,也不例外。
院子里的桂花树,是过世的妻子阿玲种的。
每年秋天,都会开满一树细碎的金黄,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。
阿玲在的时候,最喜欢在桂花树下,摆一张小桌子,泡一壶茶。
她说:「老张,闻着这桂花香,什么烦心事都没了。」
阿玲走了十年了。
这十年,我一个人守着这棵树,守着这座房子。
桂花年年开,但那份心境,再也找不回来了。
方云来了之后,把院子打理得很好。
她在桂花树下,开辟了一小块菜地。
种上了番茄、黄瓜、小青菜。
夏天的时候,我们吃的蔬菜,基本都来自这块小小的菜地。
她很爱惜这棵桂花树。
每天都给它浇水,松土。
她说:「这树,有些年头了,得好好养着。」
我看着她在树下忙碌的身影,有时候会有些恍惚。
仿佛看到了阿玲的影子。
但她们终究是不同的。
阿玲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子,花钱从不计较。
我们的工资,都是放在一起用的。
谁需要,谁就拿。
家里从来没有一本账本。
阿玲常说:「钱是为人服务的,不是人为钱服务的。算那么清楚干嘛?累不累?」
那时候,我觉得她说得对。
可现在,我却觉得,不算清楚,心里不踏实。
或许,是因为我和方云之间,没有阿玲和我的那种基础。
我们是半路夫妻。
不,连夫妻都算不上。
我们只是「搭伙」。
这个词,本身就带着一种临时和交易的意味。
我给她提供一个住所,提供生活开销。
她为我提供家政服务。
很清晰的契约关系。
既然是契约,那就有权利和义务。
我的义务是付钱。
她的义务是劳动。
那么,她的劳动,是否等价于我付出的金钱?
这个问题,像一个幽灵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那天,居委会的王大妈来串门。
王大妈是个热心肠,也是个大嗓门。
她一进门,就闻到了厨房里的香味。
「哟,老张,你家这日子过得可真滋润啊!」
方云正在厨房里炖鸡汤。
王大妈凑到厨房门口,探着头看。
「方妹子,你这手艺可真好。我们家老头子,就爱喝你做的这个汤。」
方云笑了笑,没说话。
王大妈又拉着我的手,把我拽到一边,压低了声音,但那音量,整个客厅都能听见。
「老张,你可真有福气。找了这么好的一个伴儿,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,一日三餐都给你伺候得妥妥帖帖。关键是,人还本分,不多事。」
我尴尬地笑了笑。
「哪有哪有,就是搭个伴儿过日子。」
「什么搭伴儿啊,我看你们跟真夫妻没什么两样。」王大妈拍了拍我的胳膊,「你可得知足。现在想找个这么好的,打着灯笼都难找。人家图你什么呀?不就图你人好,能有个安稳的家吗?」
王大妈的话,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我心里那潭本就不平静的水。
是啊。
她图我什么?
图我这套房子?
图我这七千多的退休金?
如果我没有这些,她还会愿意来给我做饭、打扫卫生吗?
我不敢想下去。
王大妈走后,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那本摊开的物理学杂志,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方云把鸡汤端了出来。
汤色金黄,香气扑鼻。
「喝点汤吧,暖暖身子。」她说。
我看着她,忽然问了一句:「你儿子,最近还好吗?」
这是我第一次,主动问起她的家人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眼圈就有些红了。
「还是老样子。做点小生意,挣的钱还不够还利息的。」她低下头,声音有些哽咽,「都怪我,没本事,帮不上他什么大忙。」
「你把退休金都给他了?」我追问。
她点点头,没说话。
「那你自己呢?」
「我……我能吃饱穿暖就行了。在你这儿,挺好的。」她抬起头,对我勉强地笑了笑。
那个笑容,比哭还难看。
我心里五味杂陈。
有同情,有怜悯。
但更多的,是一种说不出的烦躁。
我觉得,她的困境,正在慢慢地渗透进我的生活。
她的儿子,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年轻人,像一个无底洞,在不断地吸走她的积蓄,也间接地,在消耗着我的资源。
这不公平。
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大喊。
凭什么?
凭什么我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失败买单?
家里的热水器坏了。
是老毛病了,时好时坏。
那天晚上,我洗澡洗到一半,水突然就凉了。
三月的倒春寒,冷水浇在身上,刺骨的凉。
我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出来,脸都冻青了。
方云赶忙给我找了毛毯,又给我冲了杯姜茶。
「明天我找人来修修。」我说。
第二天,维修师傅来了。
检查了半天,摇摇头。
「老爷子,这热水器年头太久了,里面的线路都老化了,修不了了,得换个新的。」
「换个新的多少钱?」
「好一点的,带恒温功能的,大概三千多。」
三千多。
这个数字,像一根针,扎在我心上。
我那本账本上,最大的一笔开销,是每个月给女儿外孙的红包,一千块。
这一下,就是三千多。
我犹豫了。
师傅走了之后,我坐在沙发上,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。
方云默默地把窗户打开通风,又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掉。
「要不,先不换?」她试探着问,「我烧水给你洗。就是麻烦点。」
我看了她一眼。
她五十多岁的人了,每天提着大水壶,一趟一趟地往卫生间倒水?
我做不到那么心安理得。
「换。」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钱,我来出。
这是我的房子,我的热水器。
理所当然。
可我心里,就是不痛快。
非常不痛快。
晚上,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隔壁房间,很安静。
我知道她也没睡。
我们俩,就像两座孤岛,隔着一堵墙,各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煎熬。
第二天,我去银行取了钱。
四千块。
崭新的钞票,拿在手里,却觉得沉甸甸的。
我把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。
方云正在拖地。
她看到了,动作停了一下。
「下午师傅就来装新的。」我说。
她「嗯」了一声,继续拖地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心里那个念头,又冒了出来。
而且,这一次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。
我走到她面前。
「方云。」
她抬起头。
「这个钱,你看……」我指了指茶几上的钱,话说到一半,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。
我想说,你看,我们是不是应该分摊一下?
哪怕你只出三百,五百。
也算是个心意。
也让我觉得,我们是在「共渡难关」,而不是我一个人在「负重前行」。
可这话,太伤人了。
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。
我说不出口。
最终,我只是叹了口气。
「没什么。」
我转身回了书房,关上了门。
我听见外面,拖把落在地板上的声音,一下,又一下。
很有规律,但听在我耳朵里,却无比的刺耳。
下午,师傅来装好了新的热水器。
我试了试,水流很大,温度很稳定。
我应该高兴的。
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。
晚上吃饭的时候,我喝了点酒。
一个人,喝了半瓶白酒。
方云没劝我。
她只是默默地给我添了两次菜。
酒壮人胆。
也壮了那些平时不敢说出口的委屈和计较。
「方云,」我放下酒杯,看着她,「你来我家,快半年了吧。」
「嗯,五个月零十二天。」她记得很清楚。
「这半年,我待你怎么样?」
「挺好的。你人好,心善。」她说。
「好?」我冷笑一声,「我每个月七千三的退休金,除了基本开销,剩下的钱,都花在这个家了。我自己的女儿,我一个月才给一千块。我图什么?」
我的声音,有些大。
带着酒气,带着压抑了许久的情绪。
方-云的脸,一下子就白了。
她握着筷子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
「我……」她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「你是不是觉得,我这儿是避难所?是饭票?」我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问,「你儿子的债,是你儿子的事。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个后果?我每天看着你为了他愁眉不展,我心里舒坦吗?我每天算着柴米油盐的开销,我活得不累吗?」
这些话,像一把把刀子,从我嘴里飞出去。
我知道,它们会把她伤得体无完肤。
但我控制不住自己。
那本小小的账本,此刻在我脑子里,变成了一座大山。
压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方云的眼泪,终于掉了下来。
一滴,一滴,落在饭碗里。
她没有哭出声,只是无声地流泪。
那样子,比嚎啕大哭,更让人觉得心碎。
可我,却硬起了心肠。
我觉得,我没有错。
我只是说出了事实。
「老张,」她终于开口了,声音沙哑得厉害,「我没想过要占你便宜。」
「你没想过?」我反问,「那你告诉我,这半年,你为这个家,除了做做家务,还付出过什么?钱呢?你那不到两千的退休金呢?是不是一分不少地,都给了你那个宝贝儿子?」
「他是我儿子……」
「他是你儿子,不是我儿子!」我打断她,「我没有义务,去为一个不争气的年轻人,搭上我自己的晚年生活!」
话说出口,我就有些悔意。
话说得太重了。
但说出去的话,泼出去的水。
收不回来了。
饭桌上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,和她压抑的啜泣声。
良久。
她站了起来。
「我明白了。」
她转身,走进了她的房间。
门,被轻轻地关上了。
那一晚,我睡得很不好。
酒醒了,头疼得厉害。
胃里也火烧火燎的。
我躺在床上,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。
很安静。
没有任何声音。
我心里,突然有了一丝不安。
第二天早上,我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了。
家里很安静。
没有熟悉的粥香,也没有她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。
我心里咯「噔」一下。
我掀开被子,走到客厅。
客厅里,空荡荡的。
茶几上,我昨天取回来的那四千块钱,还放在那里,一分没动。
钱的旁边,压着一张纸条。
是她留下的。
字迹很娟秀,但有些地方,能看到墨水化开的痕-迹,想必是眼泪滴上去了。
「老张:
我走了。
谢谢你这半年的收留。
你说的对,我不该把我的困难带给你。
你是个好人,是我配不上你的好。
那些花,就留给你了,天热了,记得每天浇水。
院子里的菜,也快能吃了。
保重。
方云」
没有一句抱怨,没有一句辩解。
只有平静的告别。
我拿着那张纸条,手在抖。
我冲到她的房间。
门没锁。
里面,空了。
床上的被子,叠得整整齐齐,像一块豆腐块。
衣柜的门开着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
她来的时候,只有一个行李箱。
走的时候,也只有一个行李箱。
仿佛她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一样。
不。
还是留下了痕-迹。
窗台上,那盆茉莉花,开了一朵白色的小花。
小小的,洁白的。
在清晨的阳光里,散发着淡淡的,幽雅的香气。
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,突然觉得,整个房子,都变得空旷得可怕。
那种熟悉的,一个人的冷清,又回来了。
而且,比以前,更冷。
我回到客厅,坐在沙发上,发了很久的呆。
桌上的那张纸条,那沓钱,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。
我拿起我的那个小账本。
翻开。
上面密密麻麻地,记满了各种数字。
柴米油盐,水电燃气。
我看着那些数字,第一次觉得,它们是那么的冰冷,那么的没有意义。
我撕掉了那一页,又撕掉了下一页。
我把整个本子,都撕得粉碎。
然后,扔进了垃圾桶。
可我心里的那本账,却怎么也撕不掉。
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她。
想念她做的鱼汤。
想念她在厨房里哼着的小曲。
想念她坐在小板凳上,为我缝补鞋子的专注神情。
想念她看到茉莉花开时,眼里闪过的喜悦。
这些,都无法用金钱来衡量。
这些,才是一个「家」的真正价值。
而我,却用我那可笑的自尊和计较,亲手把这一切都毁了。
接下来的日子,很难熬。
我又回到了以前一个人生活的状态。
早上,用开水泡麦片。
中午,下点面条,卧个鸡蛋。
晚上,随便炒个菜,或者干脆不吃。
厨房又恢复了冷清。
冰箱里,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包速冻饺子。
房子很大,也很安静。
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我开始失眠。
每天晚上,都要到后半夜才能睡着。
睡着了,又总是做梦。
梦见她回来了,在厨房里忙碌。
我喊她:「方云。」
她回头对我笑。
然后,梦就醒了。
醒来,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寂静。
院子里的菜,熟了。
红色的番茄,绿色的黄瓜,挂在藤上,很喜人。
但我没有心情去摘。
我甚至,不敢去院子里。
我怕看到那棵桂花树,怕看到她开辟的那块菜地。
那些,都是她存在过的证据。
也都是我愚蠢的证据。
我试着去找她。
我给她以前的单位同事打电话。
同事说:「老张啊,方云给我打过电话了,说她回老家了。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,给你添麻烦了。」
「她老家在哪儿?」我急切地问。
「这个……她没细说。就说是个乡下地方。」
线索,断了。
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,在这座城市里,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信息。
我开始后悔。
撕心裂肺的后悔。
我后悔我那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。
后悔我说了那些伤人的话。
我甚至后悔,我为什么要开始记那本愚蠢的账。
我的退休金是7300块。
我守着这笔钱,守着这套房子,又有什么意义呢?
换来的,只是一个人的孤单和冷清。
那天,女儿带着外孙来看我。
一进门,女儿就皱起了眉头。
「爸,你这屋里怎么一股味儿啊?」
我这才发现,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倒垃圾了。
厨房水槽里,还泡着前天吃面条的碗。
「方阿姨呢?」女儿问。
「她……她走了。」
「走了?去哪儿了?」
「回老家了。」
女儿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审视。
「爸,你是不是跟方阿姨吵架了?你把人家气走了?」
我沉默不语。
外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,突然指着垃圾桶,大声说:「外公,你看,这里有好多碎纸片!」
女儿走过去,从垃圾桶里,捏起几片我撕碎的账本。
她看着上面的字迹,脸色变了。
「……买菜5元,鸡蛋2元……爸,你这是干什么?」
我的脸,瞬间涨得通红。
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一样,无地自容。
「你……你竟然跟方阿姨算这个?」女儿的声音里,充满了难以置信,「爸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」
我无言以对。
是啊。
我怎么变成这样了?
我以前不是这样的。
我和阿玲在一起的时候,我从没算过这些。
是什么改变了我?
是时间?是孤独?还是那份可怜的,所谓的「安全感」?
女儿叹了口气,把外孙拉到身边。
「爸,你知道吗?方阿姨来我们家之前,我找人打听过她。」
我愣住了。
「她儿子,不是做生意赔了。是得了重病,尿毒症,一直在做透析,等着换肾。她那点退休金,加上她到处打零工挣的钱,全都填进去了。」
「她从来没跟我说过。」我的声音在发颤。
「她怎么会跟你说?她那种性子,是把所有苦都自己咽下去的人。」女儿看着我,「她愿意来照顾你,一是觉得你人不错,二也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,能省点开销,多攒点钱给她儿子。她没想过要占你便宜,她只是……太难了。」
女儿的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心上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那个付出更多的人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那个委屈的人。
原来,我才是那个最自私,最狭隘的人。
我用我的小人之心,去揣度一个母亲的伟大和无奈。
我把她的尊严,踩在脚下,还自以为是地觉得,我是在维护我的「公平」。
我的眼泪,再也忍不住了。
我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,在女儿和外孙面前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必须找到她。
我跟女儿要了那个介绍人的电话。
我亲自登门拜访。
我把所有的事情,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那位同事。
包括我记账的细节,包括我酒后说的那些混账话。
我说:「大哥,我知道我错了。我现在只想找到她,跟她说声对不起。我不求她能原谅我,我只想让她知道,我后悔了。」
同事听完,沉默了很久。
最后,他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「老张,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问题,就不晚。」
他给了我一个地址。
「这是她儿子的出租屋。她可能在那儿。」
我拿着地址,像拿着一张救命的药方。
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。
楼道里,堆满了杂物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。
我按照地址,找到了那间房。
门虚掩着,没有关。
我能听到里面,有压抑的咳嗽声。
我轻轻地推开门。
房间很小,光线很暗。
一个脸色蜡黄的年轻人,躺在床上。
方云正坐在床边,用毛巾给他擦脸。
她瘦了更多,也憔悴了更多。
头发乱了,衣服也旧了。
她看到我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眼神里,是震惊,是慌乱,还有一丝……警惕。
她下意识地,挡在了她儿子的床前。
仿佛我是一个会伤害他们的入侵者。
我的心,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「方云……」我开口,声音干涩。
「你来干什么?」她的声音很冷。
「我……我来看看你。」
「我没什么好看的。你走吧。」她转过头,不再看我。
床上的年轻人,用虚弱的声音问:「妈,这位是……」
「没什么,一个问路的。」方云打断他。
我知道,我伤她太深了。
她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。
我从口袋里,拿出一张银行卡。
我走到她面前,想把卡递给她。
「这里面,有十万块钱。密码是……」
「我不要!」
她猛地抬起手,把我的手打开。
银行卡掉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「张老师,」她第一次,用这么生疏的称呼叫我,「我承认,我当初是存了私心。我想找个地方安身,能省点钱。但是我拿我的人格担保,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钱。」
她指着地上的卡,眼泪又流了下来。
「你现在拿钱来,是什么意思?是可怜我?还是想用钱,来买你的心安?」
「我不是……」
「你走!」她指着门口,声音在颤抖,「我不想再看见你!你走!」
我被她推出了门外。
门,在我面前,被「砰」的一声关上了。
我站在阴暗的楼道里,听着门里传来的,她和她儿子的对话声。
「妈,你别生气……他是谁啊?」
「一个……一个不相干的人……」
一个不相干的人。
这六个字,像一把利剑,刺穿了我的胸膛。
我失魂落魄地,走下了楼。
阳光很刺眼。
我却觉得浑身冰冷。
我错了。
我错得离谱。
我以为钱能解决问题。
我以为钱能弥补我的过错。
但我忘了,有些东西,一旦破碎了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比如信任。
比如情分。
我没有放弃。
我每天都去那个小区。
我不上楼,就在楼下那棵大槐树下等着。
我能看到她每天进进出出。
去买菜,去倒垃圾。
她总是低着头,步履匆匆。
她看到了我,但总是装作没看见,绕着我走。
我也不去打扰她。
我就那么看着。
我知道,她在躲我。
我也知道,我需要给她时间。
我开始反思自己。
我这大半辈子,活得到底有多失败?
我是一个退休教师,受人尊敬。
我有一个孝顺的女儿,一个可爱的外孙。
我有一份不错的退休金,一套没有贷款的房子。
我拥有这么多,为什么还会那么计较那一点点的得失?
我想起了我的妻子阿玲。
如果她还在,她会怎么做?
她一定会拉着方云的手,说:「妹子,别怕,有姐在。钱的事,我们一起想办法。」
她就是那样一个热心肠,一个把情义看得比钱重的人。
而我呢?
我活成了我曾经最不喜欢的样子。
自私,冷漠,斤斤计较。
我每天都会去菜市场,买最新鲜的菜,买活蹦乱跳的鱼。
然后,送到她家门口。
我敲敲门,就把东西放下,然后转身就走。
一开始,她会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外。
后来,她开始收下了。
我知道,这是个好现象。
有一天,我照常把菜放下,准备走。
门开了。
是她儿子。
他比上次,气色好了一些。
他扶着门框,对我说:「叔叔,你进来坐坐吧。我妈……她想见你。」
我的心,狂跳起来。
我跟着他,走进了那个狭小、昏暗的房间。
方云坐在床边,低着头。
「你……别再送东西了。」她说,「我们吃不了那么多。」
「没关系,吃不完就放着。」
「你这样,让邻居看见了,不好。」
「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。」我说。
房间里,又是一阵沉默。
还是她儿子,打破了僵局。
「叔叔,我听我妈说了。是我的错,连累了她,也给您添了麻烦。」他很诚恳地说,「您别怪我妈,她就是……太要强了。」
我看着这个年轻人,心里一阵酸楚。
「孩子,别这么说。该说对不起的,是我。」
我看着方云,一字一句地说:「方云,对不起。我那天,是混蛋。我不该说那些话。你能不能……再给我一次机会?」
方云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。
她看着我,看了很久。
久到我以为,她又要拒绝我了。
她却突然问了一句,风马牛不相及的话。
「你家的热水器,好用吗?」
我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「好用。水很大,很热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她低下头,用手擦了擦眼角。
我知道,她心里的那块冰,开始融化了。
她没有立刻跟我回去。
她说,她要等她儿子的情况稳定下来。
我没有强求。
我把那张银行卡,留给了她儿子。
我说:「这不是给你的,是借给你的。等你病好了,挣了钱,再还给我。」
我知道,只有这样,他们才能收下。
我回到了我的那个空房子里。
但这一次,我的心,不再是空的了。
我开始学着自己打理生活。
我去院子里,把熟透的番茄和黄瓜都摘了下来。
我学着她的样子,炒了一盘番茄炒蛋。
味道,自然比不上她做的。
但我吃得很香。
我给窗台上的茉莉花浇水。
那朵白色的小花,已经谢了。
但旁边,又冒出了好几个新的花苞。
我知道,生活,还在继续。
一个星期后,我接到了方云的电话。
「老张,」她的声音,有些犹豫,「我……我能回去吗?」
「什么时候?」我问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。
「现在,可以吗?」
「我来接你。」
我挂了电话,冲出家门。
我跑得很快,像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。
我跑到那个老旧的小区。
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,就站在楼下那棵大槐树下等我。
还是那个行李箱。
但她的手里,多了一个小小的保温桶。
「我熬了点鸡汤,给你带过去。」她说。
阳光下,她的脸上,露出了久违的,浅浅的笑容。
我们一起回了家。
一进门,她就闻到了厨房里,我没来得及洗的碗筷的味道。
她皱了皱眉。
「你看你,又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。」
她一边说着,一边挽起袖子,走进了厨房。
很快,厨房里就传来了熟悉的水流声,和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。
我站在客厅里,看着她的背影。
心里,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。
我知道,我的家,又回来了。
晚饭,我们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。
桌上,是她带来的鸡汤,还有我中午炒的,剩下的一点番茄炒蛋。
「你炒的?」她尝了一口,问。
「嗯。」
「盐放多了。」
「下次少放点。」
我们相视一笑。
窗外,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院子里的桂花树,在晚风中,轻轻地摇曳着枝叶。
虽然还没到开花的季节,但我仿佛已经闻到了,那熟悉的,甜美的香气。
我不再去想那7300块钱。
也不再去想那本已经被我撕碎的账本。
我只想,就这么和眼前这个人,安安稳稳地,把剩下的日子,过下去。
一天,又一天。
一顿饭,又一顿饭。
这,或许就是生活,最本真的意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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